寒冷的冬日黄昏，东北某县城的农家小院中，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老人一身黑衣，脚上穿着自家做的千层底布鞋，手上戴着一副白手套，头上的帽子是自家手工做的，但是很合体，也不难看。日落后北风明显的小了很多，风弱下来，就感觉暖了许多。远处天边出现一抹红霞，更给人一点柔柔的暖意。老人满脸红光的站在院子中央，朝大门外望着……
屋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不胖不瘦的娇小身材，干净利落的样子。脸上带着甜蜜而温和的微笑。她走到老人身边，牵住老人的手说：“爸，进屋吧，你老儿子一会儿就回来了，咱进屋里等他吧”，老人笑着点点头。老人走路的姿势就和大多数脑血栓病人一样，颤巍巍的脚步，不够稳当，儿媳搀着公公的右胳膊进屋去了。
屋子里暖和极了，真的不亚于有暖气供应的楼房。东北早些年的住房格局大体差不多，一进屋就是厨房，（现在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俗话说，看一家人的卫生情况，那叫一看厨房，二看炕，干净还是脏乱真可以说是一目了然。这话一点不假。这张姓人家倒是很干净，锅碗瓢盆摆放整齐，西墙角的两口大缸也擦拭得铮亮，一个缸里装水，另一个缸里装着腌渍的白菜（也就是酸菜）。碗柜旁边挂着勺子、笊篱、铲刀，屋角有一个长方形的土坯垒起的放烧柴的地方，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
正屋里没有豪华的家具，只有一套组合家具立在墙的北面，是用华丽板做成的。旁边有一台双缸的小天鹅洗衣机，用一个丝巾罩着，丝巾下面衬着红布的底罩。东墙有一张桌子和一个写字台，还有一个年代很久的北京凳。写字台上面有一个小书架，书架上有二十几本书：四大名著、菜根谭、朱子家训、鲁迅全集、平凡的世界、荆棘鸟……
主人张峰和马逸梅，结婚已经三周年了，他们的女儿张阳已经一周岁半了，正和奶奶在炕上玩着。爷爷进屋以后，小阳阳就跑过来拉爷爷坐在炕头上。奶奶盘腿坐在炕上，头上盘着很古老的发髻。老人也是慈眉善目，圆圆的脸上带着微笑，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微笑。儿媳打开组合柜，拿出一个枕头放到炕上，小阳阳立刻跑过来，把枕头放到爷爷身后，然后就拽着爷爷的衣襟说：“爷爷，你躺一会儿吧”。爷爷笑了，随着孙女的小手躺了下去。爷爷得了脑血栓，已经五年了，生活处于半自理状态。吃饭、穿衣都需要家人帮忙，很多时候从炕上起来都需要有人扶一把。小阳阳扶着爷爷躺下，小脸已经有点红了，妈妈和奶奶会意的笑着。这时，外面传来了跑调的“打靶归来”，不用看就知道是张峰回来了。他每次一进大门就会歌声响起，而且永远都是日落西山红霞飞……
马逸梅迎出去大声说道：“哎，你不唱行不？天黑了，把狼招来咋办？”张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把马逸梅抱起来，就进屋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马逸梅的脸还是羞红了。张峰把媳妇放到地当腰，问炕上的女儿：“阳阳，想爸爸了吗？”“想了”，孩子大声回答。“哪儿想了？”孩子用小手拍拍胸口。炕上的奶奶发出匝嘴的啧啧声，马逸梅笑着问丈夫吃饭了没有，张峰的脸立刻就变了，愤愤的说：“今天乡里来检查的，老高头（村里看屋的）从刘二炮家买了两只大鹅，又买了一筐鸡蛋，还吵吵说就俩菜呢！这帮人的吃相，真想不到。乡里的干部，就像没吃过大鹅肉似的，风卷残云，狼吞虎咽的，真他妈掉价”。“你没吃”？马逸梅问。“我气都气饱了，啥时候吃过？老百姓的血，我不喝！”“饭在锅里热着，我给你端出来，赶紧吃吧，净生些闲气，本来胃就不好，自己也不注意点儿，真是的”。马逸梅嗔怪着丈夫，却麻利的放好了桌子，拿来碗筷，热乎乎的饭菜端上了桌。酸菜炖粉条，里面没有猪肉。一碗二米饭（小米和大米放在一起做的），几碟家做的小咸菜：蒜茄子、辣白菜、黄瓜韭菜花、芥菜丝，一小碗酱，还有俩棵大葱。张峰大口地吃着，爱怜的瞅着妻子。马逸梅到厨房，拿了两个苹果回来，手里拿着一把专门削土豆皮的刀。她的手灵巧的削着苹果皮，很快就把苹果削好了。她故意把苹果分成不均的四份，然后说：“阳阳，给大家分苹果喽”。阳阳伸出小手说：“妈妈，阳阳没洗手。”马逸梅笑着又进了厨房，端了水盆，手里拿了一条毛巾。阳阳把小手伸进盆里，又向妈妈要香皂了，她把香皂叫做香香。妈妈马逸梅用右手食指朝阳阳的脑门上 轻轻的点了一下，说：“你可真讨厌”。“奶奶，你看妈妈，她讨厌”。阳阳大喊。全家人都笑了。阳阳擦干了小手，把苹果中最大的一块送到爷爷面前，爷爷试图从炕上起来，但是自己却起不来。小阳阳放下手中的苹果，去扶爷爷，可是她托在爷爷脑后的小手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扶起爷爷而停在半空中。爷爷笑得合不上嘴，阳阳的小脸憋得通红，她带着哭腔喊妈妈帮忙，奶奶过来解围，全家人笑成一团……
阳阳不解的看着大人，有点儿不满意妈妈的样子。马逸梅说：“阳阳，给爷爷奶奶拿苹果呀”！阳阳这才缓过神来，她仍旧把最大的一块给了爷爷，又把第二大的给了奶奶，再给妈妈一块，可是阳阳手里只有一块最小的苹果了，她看着妈妈，满脸天真的问道：“没有爸爸的苹果？”马逸梅说：“爸爸吃饭就行了，不给他吃”。“不行不行”张峰大喊道，“为什么没有我的？”阳阳把手里唯一的小苹果递给爸爸说：“爸爸，给你吃吧，我不要了”。奶奶一把搂过小孙女说：“阳阳真乖，奶奶的给爸爸，奶奶不吃了”。“不行，奶奶吃奶奶吃”。说着，阳阳把苹果塞进奶奶的嘴里……
马逸梅收拾了碗筷，进屋脱了鞋，也上了炕，坐在婆婆旁边，随手从炕上的针线篓里拿出鞋底纳了起来。这是一双千层布做成的鞋底，已经纳完一半了，针脚又匀又好看，鞋底的中间部分纳成了波浪形，每一针都恰到好处。马逸梅不时的用针在头上划一下，那针似乎更快了，就像磨过的刀子一样，很顺滑的感觉。婆婆和媳妇一边闲聊着，一边教阳阳数数，奶奶说一，阳阳就说二，她们就这样数着。张峰去了老人的屋里，不知在翻腾啥，没有人搭理他。不一会儿，张峰头上包着妈妈的线围巾，腰里系着一条做被面用的带着鸳鸯和双喜图案的大红花布，唱着秧歌鼓点扭着进了屋。张峰长得不好看，脸有点儿长，脸上似乎没有肉，高鼻梁，嘴很小，有点像女人的小嘴，张峰的眼睛略微有点儿往外鼓，眼睛下面有一颗痣。张峰边扭边说：“妈，你看你老儿子俊不俊？”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说：“俊哪，逸梅，都说我老儿子长得丑，那年我坐车去哈尔滨，你说车上有俩小子，比我老儿子可丑多了”！这句话再一次掀起了笑的高潮。马逸梅忽然间尖叫了一声，原来因为笑得身子抖动，不小心扎了手指，血流了出来。婆婆生来怕血，急忙喊儿子。张峰停住了秧歌步，跑过来把马逸梅的手指伸进自己的嘴里吸吮着……
阳阳也唱起了儿歌，她稚嫩的童音回荡在小屋里。马逸梅说：“阳阳，给大家好好表演一个，先报幕，然后正式开始”。阳阳就站到炕中央，开始了表演：“下面我给大家表演个节目，名字叫儿歌：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离离拉拉二十三，二十三.把花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糊窗户。二十六,炖炖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儿晚上熬一宿儿。大年初一扭一扭。我的表演完了。”说着竟然像模像样的鞠了一躬，然后带头鼓起掌来。掌声和笑声，在整个屋子里轮流着响起。奶奶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别把孩子整毛楞了，该让她睡觉了".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阳阳有点儿困了，奶奶和爷爷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去了。马逸梅唱起了好听的《摇篮曲》，张峰坐在写字台前，手里拿着《朱子家训》，这是妻子马逸梅从娘家带回来的，是马逸梅的私有财产，马逸梅的爸爸很欣赏朱柏庐的治家之道，很多年前就买了这本书，却因为女儿喜欢就送给了女儿，马逸梅把这本书当成了宝贝。在农村，像马逸梅这样的女人不是很多，甚至就没有几个。她读书到高中，没有上大学。但是，她有良好的家教，待人接物都那样恰当得体，在她身上，有着古朴的东方美。她跟巧手的婆婆学会了做针线活，而且，这样的读大书（村子里把上到高中以上的人统称为读大书的人）之人，竟是如此的吃苦耐劳。张家祖辈真的是积了大德，娶了这么好的儿媳妇。孩子在妈妈的歌声中甜甜的睡着了……
满天的繁星争先恐后的眨着眼睛，月亮躲进了云里面。小村的夜晚很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叫，似乎给这安静的小村子的夜添了某种神秘的色彩。东北的冬天很冷，而在张峰和马逸梅的心里，正沐浴着暖暖的春日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