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的《史记》被传唱了数千年,《史记》之外一篇心语《报任安书》同样被称颂为“无韵之《离骚》”,文字抑郁愤懑、情感跌宕起伏,坚韧和傲气游离其间、隐隐蛰伏。
“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且不论太史公和任安究竟交情如何,单单这一句就足以另任安及所有阅信者为之动容,诚诚恳恳地回信,真真切切地倾诉,如若在当时流传开来,想必未曾得到太史公举荐而郁闷的士子们也会颔首不语。
心的温度降至
如果书信至此结束,或者继续自己的苦难史,此文充其量只是一篇文情并茂的散文佳作而已。精于布局谋篇的作者意犹未尽,笔锋陡转,激流跌宕,“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趣异也。”简简单单一句话,后人思量几千年。每每读至此处,书页里总有一个形容枯槁的影子在孤灯下踟蹰,雨打寒窗,缓行面壁,凝眸,急转,奋笔疾书,数千年异彩纷呈随一缕浓墨款款而来;另一片阳光下,无数人在顶礼膜拜。仅仅是因为一句话吗?不,是作者在叹息之后“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的锲而不舍,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千古奇书。
奇书源自“隐忍苟活”的坚毅,一天天、一年年,貌似庸臣却胸怀大志,一如冬日的蛰伏,以死一般的沉睡掩护成长,甚至蜕变和繁衍,一行行、一页页,在蛰伏的每个日夜里伴随着叹息悄然而生。人常说“十年蛰伏,一飞冲天”,我无法确切地知道《史记》耗费了多少个日夜,司马迁也不曾奢想有生之年以此为羽翼出人头地,可历史是公正的,王侯如尘,卑微的司马迁却彪炳史册,宫刑的尴尬身份、草芥一般的官职,非但没有成为一代大家的污点,反而更折射出太史公人性上的熠熠光辉。是一个史官强烈的责任感?是一位文人对文字执着的追求?还是文王、仲尼、屈原那样“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可能三者皆有吧,连隐退山野都没有资格的宦官混迹于纷繁的世间,进退维谷,战战兢兢地为人、做官,偷偷摸摸地著书立说,只因牵挂那写了一半的文字,“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面无愠色”,活的比死还痛苦,活的比死更英烈。
生,靠的是一口气;死,也只是一口气。生死一念,就看哪股气息占据了精神之巅,腹有诗书气自华,《报任安书》除了通篇弥漫的坚韧之气,字里行间还流淌着一股高贵的傲气。
一封文采飞扬的回信,平常的文字被娴熟地编排,娓娓讲述中妙语叠现,跌宕的情感收放自如,看破生死的睿智从容,不经意间彰显大家风范。如果说字里行间只小心翼翼地流露出了些谨慎、细微的自信,那么“仆诚已著此书,藏之于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则是九曲回肠终归海的气势磅礴,是立志著书的决心,也是明目张胆的一句豪言,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信心十足的预言。我能想象得到,终日忐忑的司马迁在书写这句话的那一刻,一定是饱含热泪、挺直脊梁的,把世人对宦官的鄙夷狠狠地踩在脚下,尊严被高擎并更稳固地根植于心。他不是恃才傲物的狂徒,更不是自大的夜郎,他只是断定自己屈辱的蛰伏即将造就一部传奇,一股被压抑多时的傲气在一吐为快间喷薄而出,绽放、燃烧,若烟花沉寂之后的绚烂璀璨。
傲气,辞海的解释是“自高自大的作风习气”,辞海里还有一句,“傲气不可有,傲骨不可无”。同一个昂首挺胸的“傲”字凭着搭配字的不同呈天壤之别,多“傲”一分又何妨?我宁愿把两个字都理解为 “自信和不屈”的意思,宁愿把“傲气”和“傲骨”相提并论,在这几页信笺里,非凡的文采和抱负是“傲”的资本,不公的待遇把“傲”酝酿催熟,高贵品格造就的一身傲骨虽屈从于权贵,却在心底撑起一股凛然傲气。“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三百篇。”凭什么他不能 “傲”一下?身处卑贱却粪土王侯,他为什么不可以“傲”?尽管自我蛰伏禁锢着言行,尽管这种傲气只能激荡在心底,偶尔的释放却如江河飞瀑,蜿蜒奔流至悬崖方才撞击出最美的浪花。
时至今日,《史记》仍是历史星河里最耀眼的明星之一,如若太史公也玩一次时空穿越,说不定除了再叹一声“尚何言哉”,还会傲气十足地说:“文章千古好,仕途一时荣。值了!”